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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季采风】逝去的村庄

作者:admin来源:四十中学更新时间:2011-06-24 09:27:00

 

喜欢夏加尔的《我与村庄》。

初见之下,夏加尔以其明亮华丽的色彩,梦幻奇特的意象,厚重的浪漫气息和神秘色彩,轻易就把我带入一个奇妙、诗意、亦真亦幻的世界。他的色彩大胆热烈,却比高更和马蒂斯更为柔和,他娴熟地运用立体主义的构图风格,同时又赋予笔下分割的物象一种默默的深意和情怀,因此较之毕加索多了许多温暖。用心再读,天真的赤子情怀,挥之不去的乡愁,渐次氤氲弥漫,透过眼眶,直击我的心。

何其有幸啊,默默无闻的俄罗斯小镇维台普斯克最终与夏加尔的灵魂水乳交融,并在大师的画作中得以永恒,供无数后人瞻仰和幻想,可是,可是,我的村庄呢?

我的村庄面积不大,几百户人家,却有着悠长的历史。记得少年时我和父亲踏着清冷的初雪去寻过那块镌刻了村庄历史的碑刻,依稀记得上面的文字:燕王扫北,驻营于此,广植莲花……云云。又是明朝的那些事儿,民间的“燕王扫北”即史书上的“靖难之变”,公元一四零零年,几十万大军在滹沱河沿岸展开激战,其中正定府(古时的正定府府址正定,下辖今河北省正定县,鹿泉市,平山,元氏等十三县和一散州晋州)所属各县是这次战争的主战场,长达一年之久的拉锯战使人口急剧减少,“青 白骨,怵惊心目”,我的家乡,不幸处于战争漩涡的中心。战争是残酷的,人性又是复杂的,冷酷如朱棣,居然在江山天下,屠城杀人之余,有闲情逸致挖荷塘,植莲藕,颇有几分文人志趣和小资情怀。一切都会过去,时光的风最终吹散了历史的硝烟和沉痛,血迹和白骨亦被大片大片的水塘,芦苇和莲花覆盖。在这片开满了莲花的北方原野上,我的村庄悄然长成了,并以自己的名字来凭吊充满了花朵和尸骨的前生。

是的,单凭了这个水气蒙蒙,纤细柔美的名字,我更喜欢用“她”来称呼我的村庄。在我的心里,她就是一位温婉坚韧的母亲,用自己的乳汁哺育着这方百姓。她,曾经豆蔻梢头,妙目横波,曾经水光潋滟,风姿绰约,然而,西风愁起,菡萏香销,几百年的风风雨雨起起伏伏,再美的容颜,终究还与时光共憔悴。她,老了。

我常常想像,她有过怎样的青春?水边的女子,耳濡目染着莲的温润,应该是明眸善睐,楚楚动人的吧。年代太过久远,我只能从模糊的遗迹和老人的故事中揣测。据说在爷爷的祖辈那个年代,我的村庄河多,塘多,绿色的芦苇,荻,红的白的莲花到处可见。古人诚实,应该不会撒谎。况且直到今天,河流和水塘的遗迹仍然为数不少。小小的村庄,三面环河,南面的落阳河,我曾经走过河上小小的石桥去邻村看庙会;北面的五里河,也叫金河,至今还流水潺潺,不过水质早已大不如前了;西面的小河,河床依旧,石桥早已不在,我最初的记忆里,还有人在河边洗过衣服。村子中还有一个面积很大的水塘,人们称其为关河,现在也波光不复了。

在父亲的叙述中,我的村庄就逐渐清晰了起来。半个世纪前,这里最不缺的就是水。至今十里八乡的村镇还流传着这样的故事:说我的村庄水脉浅,某人在地里劳作,天热口渴,回家取水又嫌麻烦,就抡起铁锨挖了三五下,弯腰捧起渗出的泉水,喝了个痛快。故事是夸张了些,有几分玩笑的意味,但这里的确曾颇有几分水乡的韵致。小小的村庄三面有河,清流环抱,村中西南部疏疏落落分布着大大小小的水塘。多的是一片片一丛丛的芦苇和荻,盛夏初秋,时常可见白的红的莲花挺出水面,点缀其间。芦花初开,先是淡淡的紫色,及至怒放,雪白一片,清风徐来,轻舞飞扬……村野的日子辛苦倒也恬静悠长,而乡人自有乡人的乐趣。他们辛苦劳作之余栽莲种藕,收了苇子编席娄,更有几个有雅趣的,自己买了五色的小金鱼到关河里放生,还特别叮嘱淘气的孩子们不要捕捞,让这些鱼儿安生长大。金鱼应该没人去捞吧,因为河里塘里的鱼儿多着呢:草鱼,鲢鱼不需多说,最吸引人的还是一种被乡亲们叫做“葛牙”的鱼,没有鳞,鱼鳍鱼尾极硬极薄,捕鱼人一不小心就会被割破手,肉质却格外细嫩鲜美。正因如此,若谁抓住一条两尺来长的“葛牙”,定会引来他人的艳羡。距离关河五华里左右的竹林寺是何朝遗迹早已无从考据,寺庙后面一眼清泉,无论冬夏,细流无声,既不干涸,也不满溢,涓涓流水汇成一条窄窄的小溪,由西向东,汇入落阳河。溪水清浅,小虾小鱼不时可见,最有趣的是,由于常年受水流方向的影响,河里的贝类淡青色的壳都斜向一边。水,不仅使得这北方的村庄瞬间灵动了起来,更为父辈们贫穷匮乏的童年,少年乃至整个青春,添了一抹温润的暖色。谁说那朵红莲,那片芦花,那条“葛牙”,经年之后,不会在梦中继续摇曳,跳跃,弥漫出幸福的味道,荡漾起喜悦的涟漪?

我的村庄,早已没有那般明媚的波光与流水了。关河逐渐缩小,直至干涸,西边的小河日益清瘦,最终消失。可她,依旧值得用“美”来形容。到处是绿色的田野,蓊郁的树木,星罗棋布的野花,浅吟低唱的鸟儿,一派田园风光。在童年的记忆里,从春到秋,我的村庄花事纷繁。稼轩说“春在溪头荠菜花”,的确如此,乍暖还寒,米粒大小的荠菜花早已探头探脑,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紧随其后的是野豌豆,一丛丛一片片,在微凉的风中举起起小小的紫色火把,燃尽原野上残存的冬的寂寞,这娴静且倔强的小花,在诗经中被唤作“薇”;与之相互辉映的是点地梅,伞状花序,白色花瓣,柔弱纤细,散落在绿草丛中,仿佛微微撒了一层水晶的碎末,又好像停歇了千万只白蝴蝶的翅膀;桃花,杏花,梨花次第开放,或三五枝羞怯地躲在人家的深深庭院,或六七树疏朗地绽放在村外荒野,正因其少,更惹人怜惜,我曾经隔着青色的砖墙,仰望那枝旁逸斜出的桃花,想象院内的落英缤纷,也央求过母亲为我采了早春第一枝杏花,插在装满清水的墨水瓶里,摆在桌上,殷勤侍弄了一个春天。桃李虽美,但终究只是点缀,成气候的,还当属五月的桐花槐花。村庄里多的是洋槐和梧桐,花期相近,接踵而至,洋槐开得热烈,一如单纯秀丽的乡间女子;梧桐美的含蓄,犹似欲语还羞的小家碧玉,这个季节,到处满溢着庸暖透明的阳光,到处流淌着淡紫雪白,到处弥漫着淡淡的甜香,到处飞舞着喧闹的蜜蜂。整个夏天,花事更盛,色彩斑斓,或浓烈或浅淡,或张扬或矜持,让人目不暇接,反而难以想出特别突出的一种来,只记得吮吸过紫花地丁唇形花瓣里的蜜汁,也吹飞过蒲公英毛绒绒的白色小球,寻过乌紫乌紫的龙葵浆果,也摘过鲜红的一嘟噜一嘟噜的野花椒……秋天则是野菊花的天下,河畔,路旁,田边,屋侧,这一丛丛怒放的金黄的小花,把乡村的初秋绽放的肆无忌惮,就像一曲狂放的萨克斯风,辽远而热烈……

我的村庄偏僻幽静,农人不疾不徐地生活,日子安然而略显悠长。我一直认为这是真正的生活,心灵沉静,亲近自然,顺应天时,常常使我想起荷尔德林的诗句 “人,诗意地栖息在大地上”。是的,我爱这片土地,我珍惜她的美。我喜欢那支春天的柳笛,欢笑声声,仿佛还在耳畔回响;我喜欢夏天顶着烈日,赤了脚丫,在屋顶上摊成一大片晒得滚烫的麦粒间趟来趟去,感受金色的种子从脚趾间流溢,或静坐在树荫里,看槐蚕吐着细丝在微风中漫无方向的飘荡;我喜欢日暮时分,站在屋顶上仔细端详我的村庄:灰蓝的天空,静默着,间或有归巢的飞鸟轻盈掠过,绿树四合,被暮色浸染成了苍碧,点点屋顶仿佛浮在绿色海面上的小船。朵朵炊烟袅袅娜娜升起,散发出世俗的温暖和家的味道,不时有祖母拉长了声音唤贪玩的小孩回家,柔和甜糯,余音袅袅;我喜欢淡淡夜色中,朗阔庭院里满架的科蒌瓜,白丝绒般的花朵忽隐忽现,丰腴的蛾子和肥硕的蜂早已闻香而来,嘤嘤嗡嗡,且歌且舞,流连其间,乐而忘返;我喜欢菜园里大片大片的韭菜花和金黄的向日葵,生动明艳,纯粹干净,比任何一副油布上的绘画更能轻易俘获我的心;我喜欢机井旁的小水塘,虽小却格外清澈透明,一样地映照天光云影,在整个童年,它就是我心中的湖;我喜欢秋天收割过后的田野,一如刚刚诞下婴儿的母亲,有种端庄的安详和神圣的静美;我喜欢冬日凌晨五点天空中的星星和弯月,残月如微颦的眉,藏了太多心事,星星泪珠一样晶莹欲坠,那是我和爷爷一起去跑步的时间,如今星月依旧,爷爷早已故去三年……

是的,我的村庄,影响了我很多,深深烙印在灵魂里,渗透在血液中,为整个生命打了一层底色,但又无法轻易言说。纵使在灯红酒绿的城市讨生活,我依旧忘不了她的月夜和雨天,忘不了她的清晨和黄昏,忘不了她深邃辽远的星空,忘不了她熟稔温暖的乡音,我,是她离家的孩子,割舍不下,却再也无法真正归来。

我心疼她的憔悴与柔弱。是啊,世事无常,你永远难以预料,王榭堂前燕拍拍翅早已飞入了寻常百姓家,阶下囚拂拂尘竟曾是座上宾,蓦然回首,才惊觉我的村庄,竟然已苍老如斯。水断了,河干了,芦苇与莲花只是记忆,也许以后会慢慢变成传说;漂亮的新楼不断拔地而起,路面硬化的很好,只是树越来越少,刮风时大街上塑料袋与包装纸乱飞;昔日的水塘也沦为了垃圾场,城市里的建筑垃圾丑陋而顽强的盘踞在那里;饮用水甘冽依旧,但都来自数十米的地下,铁锨三五下挖出水听上去很是痴人梦话;人们对土地的感情也越来越淡薄,都急切的盼望自己的土地早点被征占,不仅可以拿到一笔可观的补偿款,还可以永远摆脱农事的繁忙与辛劳……我, 真真切切感到了她心中的悲凉和忧伤。

浅薄如我,也知道中国的村庄自古就不缺乏文明。她们在先人的诗画中摇曳生姿,令人向往: “采菊东篱下, 悠然见南山”, 陶渊明的村庄遗世而独立, 淡定且出尘; “山中习静观朝槿, 松下清斋折露葵”, 王维的村庄墨气淋漓, 禅意盎然;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杜甫的村庄安定喜悦;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醉里吴音相媚好”, 辛弃疾的村庄慵懒悠闲; “童孙未解供耕织,也傍桑荫学种瓜”, 范成大的村庄透着浓浓的人间烟火味道; “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 陆游的村庄写尽了乡风的古朴与人心的温暖……不必再一一罗列了吧。他们来了,无论是谁,无论什么原因,小小的村庄不问不管,只是无条件接纳,仕途失意的苦闷,官场倾轧的疲惫,经年征战的风尘,流离辗转的苦痛,在这里一一软化,消失,精神的蜕变与拔节在这里完成,而他们也以自己独特的方式为村庄留下或浓或淡的文明的印记,村庄与文明,曾经这样彼此交汇,相互辉映。

迷惘如我,不明白为何今日的村庄如此满目疮痍,几乎成了落后与愚昧的代名词,精英,文明,机遇都在城市,当“农民”被当作形容词不无嘲讽的使用,我被深深刺痛了。现代文明以近乎残暴的方式全面入侵,我的村庄婉约不再,时尚不成,身份模糊,尴尬重重。是否她只能就这样慢慢地,慢慢地被人遗忘,直至最终的消亡?

卑微如我,当故乡只剩下一个名字一段回忆时,我又该如何安放自己的欢乐与忧伤?夏加尔说:“在迢迢千里外的异乡,从我意识里伸出的那只脚使我仍然站在滋养过我的土地上。”不是大师,我,又该在何处落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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